【蔺靖】元祐纪异 (6)

六、今宵试把银釭照 其六

 

夏夜闷热,虫鸣阵阵,偶有微风拂过,庭院中树影婆娑。

窗轴吱呀呻吟,雕花绮户被无形的手推开,缓缓敞开一丝缝隙。灵堂中最后一盏白烛终归熄灭,乌木棺盖沉沉地推移着,大红嫁衣自棺椁中飘扬而出,借着夜色掩映,衣袂翻飞,无声而去。

蔺晨腰间又换了新折扇,他扬了扇子一指不远处,压低了嗓音道:“跟紧了我,切莫冲动。”

现如今亲眼见得鬼魅,萧景琰心中不无惊惶,与蔺晨轻轻点头,神色沉重。蔺晨将御风符佩在萧景琰腰间,亲手为他系好,再三叮嘱切莫遗失。

那嫁衣空荡荡地飘在夜色里,如被无形之人身穿,缓缓幽游在金陵城。蔺晨与萧景琰一路跟随,只见那嫁衣似是识路,绕过了犹是灯火辉煌的歌舞欢场、十里秦淮,自阡陌小巷一路穿行。

萧景琰想着,如若此刻有不知情者推窗,定要被吓破了胆。

他正想着这话,忽觉蔺晨扯了自己衣袖,萧景琰忙不迭顺着折扇所指方向望去,只见嫁衣竟在挤入一扇破败的窗扉:“这是——”

蔺晨面露惊诧之色,低声道:“怪哉……怪哉!”

“如何?”萧景琰忙不迭追问。

就在方才,蔺晨通感四下,竟感知到此处妖气与鬼气难分难舍,好似融为了一体。这不符合常理,人死则化鬼,生灵物件若得灵性才化作妖,鬼与妖本不相通。

蔺晨引着萧景琰放轻脚步,悄然摸到窗扉之侧,看见嫁衣钻入窗内,大红的一角擦过窗枢,彻底消失在眼前。蔺晨望向房内,隐约窥见其内灯火昏黄,摇曳的光影将一切事物拉得斜长。

“着实可怜啊——”

萧景琰还未及与蔺晨一同望向里面,忽闻一阵泣诉随风而来,盘旋耳畔,若有似无,不绝如缕。

惨白的月光落在破败腐朽的窗台,化作一层白毛似的银霜,耳畔又闻泣诉不歇,萧景琰顿觉脊背发寒,即便此刻是盛夏之夜。

蔺晨眼眸一凛,隐约看见个似人非人的身影盘踞小屋内,含糊啜泣。

“着实可怜啊——”

折扇将窗户上破败的明纸捅开一块,蔺晨将萧景琰护在身后,悄然朝里面望去。萧景琰本就不曾看见半点,唯有靠着观察蔺晨神色,揣测屋内情形。

现如今,蔺晨微瞪了双眼,似是惊异至极,竟是愣在原处。萧景琰见他这等神情,暗道一声不妙,不顾蔺晨阻拦,硬是凑上前去望向房内——

房屋之内堪称家徒四壁,仅剩的箱柜上布满白丝,层层叠叠地化作巨茧。这诡谲的房中,竟有女子背朝窗口织布,也未曾梳发,便这般凄凄惨惨地抽泣着。

萧景琰略带疑惑地望向蔺晨,不解他方才极为震惊是神色是为何。蔺晨也不言语,见萧景琰非要刨根问底,蓦然一指女子下身,示意萧景琰再仔细看看。

萧景琰本还不觉得怎样,如今经得蔺晨提点,眸光顺着如瀑乌发渐趋望向。借着昏黄的烛光,他看见,那女子身下并无座椅板凳,并非是坐在织布机前,而是——

心中如遭雷击,萧景琰毕竟是凡人,哪见过这等诡谲妖魅?顿时脊背一颤,不敢置信地望向蔺晨。方才他瞧见,那女人的下身并非双腿,而是虫身!

蔺晨眼疾手快,当即捂住萧景琰嘴巴,与他轻轻摇头,示意莫要出声。现如今情形不明,敌方实力难测,他们还不能打草惊蛇。

萧景琰将声音压得极低,与蔺晨耳语:“那是什么?”

“蚕。”蔺晨轻声答道。他本以为善于织布,又阴晦刻毒之妖,应是毒蜘蛛,不想嫁衣带他们见到的,竟是平素人畜无害的蚕。

便是二人低低耳语之刻,屋内又生变故,方才飘入窗内的大红嫁衣无声翻飞,直落到女子肩头。那半人半妖的蚕本意穿上嫁衣,却骤然发觉,嫁衣之上除却丁点血迹,并无皮肉。

刹那之间,啜泣戛然而止,无声里孕育着风雨。

蔺晨早察觉危险将至,低声却有力地与萧景琰道:“快走!”

萧景琰一惊,未及多问其他,便已被蔺晨催动了御风符,二人凌风而起。不想还未及逃开几步,骤有血红蚕丝自窗内紧跟而来,竟是缠住萧景琰脚踝。

蔺晨一惊,手腕翻转之间折扇骤开,化风为刃,斩断蚕丝。二人还未及庆幸有惊无险,便见窗扉门户骤开,房屋之内,女妖骤然回过身来,煞白如汉白玉的脸上,唯有唇瓣一点鲜红,恍如纸扎人。

那一点朱唇蓦然勾起,渐趋裂开,黑洞洞的口内猝然涌出血红的丝线!腥气四溢的丝线扭曲着自四面八方涌来,誓要将二人包裹其中。

蔺晨忙不迭护住萧景琰,足下生风,送他凌空而上,立于房顶。萧景琰借着御风符勉强在瓦片上稳住身形,继而握住蔺晨手腕,喝道:“快走!”

那蚕丝紧追不舍地缠住蔺晨脚踝,直将人往下拽去。蔺晨回眼一看,只见不知何时,本是纤细的蚕丝早已拧作麻绳粗细,一击之下非但没有断开,反而又涌来许多。

危急之刻,他也顾不得自身,只与萧景琰厉声道:“你快走,不用顾及我。”

骨节分明的五指紧了又紧,萧景琰摇头不言。蔺晨暗道这人还真是一块石头,太过重情义,心眼也实得很,当真教他难办。

此时每拖延一刻,便会越发对萧景琰不利,蔺晨一狠心、一咬牙,本是垂落的另一只手骤然抽出腰间折扇,对着那人手腕狠狠一划,恰巧绕过筋骨。

萧景琰千算万算,也算不到蔺晨有此一招,立时便见手腕之处鲜血泗流,却是仍不松手。蔺晨瞧着那人鲜血落在自己素白衣袖上,化作一片红梅,顿时有些愧疚,又不由咬牙切齿:“萧景琰,松手啊!”

说话之间,蔺晨下了狠心,拇指重重按在伤口之处,食指扣住萧景琰手腕内侧穴道,二指一齐用力,终归卸了那人气力。萧景琰手腕一麻,五指骤送,立时便见蔺晨被血红蚕丝拽到地上,继而拖进房中。

“走!”

蔺晨的呼喝尚在耳畔,萧景琰望着腕上的血,五指紧攥。

 

“着实可怜啊——”

蔺晨被那蚕丝拖入房中,一阵天旋地转。女妖借着密密匝匝的丝线悬在房梁上,正与他迎面相对。乌黑长发垂落,擦过蔺晨耳根,惨白的脸尚隐匿在夜色里,鲜红的唇已悄然裂开一片。

蔺晨手足被缚,却无半点惊惧之色,冷眼望着女妖,沉声问道:“你是鬼是妖?”

“着实可怜啊——”女妖借着丝线缓缓降下,与蔺晨越贴越近,冰冷的气息漾开,教人恍然以为置身冰泉。

青白的手自袖中伸出来,抚上蔺晨面颊,艳丽的蔻丹是绝妙的讽刺。五指顺着面颊抚至脖颈,继而钻入层层叠叠的衣襟,流连在锁骨与胸膛。

蔺晨知晓,这只妖女是在筹划扒开他的皮肤,但他不能坐以待毙。蔺晨打量着她,一点一点找着可突破之处。

借着昏黄的烛光,他依稀看见,这个女人煞白的脸上经络虬曲,竟没有一寸皮。又或是说,之所以她将面色涂成煞白颜色,是因为没有皮。这便也能解释,为何那几名新嫁娘俱是遭到扒皮的酷刑。

“你被人剥皮而死。”蔺晨言的辞平静而笃定。

果不其然,女妖听得此言,摩挲胸膛的手指一顿。

蔺晨继续揣测着:“你生前是一名织娘,家中养蚕为业。”

女妖蓦然收回了手,静悄悄地升上房梁,再度藏匿在夜色暗影之中。看他他是说对了,蔺晨还未及松上一口气,骤然听得房梁上那女妖凄厉呼号:

“着实可怜啊!”

只一瞬间,血红蚕丝再度席卷而来,绕住蔺晨脖颈,猝然收紧。

“咳……”蔺晨不甘就此受死,却因气息不畅而渐趋脱力,五感渐失。

便是此刻,有人破门而入,一剑斩断蚕丝。蔺晨得了生机,抬眼却见来者不是萧景琰,又是何人?他想着,自己本该是欣喜的,可有忍不住责怪他是榆木疙瘩,怎样也不听话。

萧景琰忙不迭扶住蔺晨,关切问道:“蔺先生可被伤着?”

“不曾。”蔺晨忙不迭将萧景琰再度护在身后,垂眸又见他腕上伤口犹是鲜血汩汩,到底心生埋怨,“你这一介凡人何必掺和捉妖之事?”

萧景琰一扬手中佩剑,回敬道:“若非本王,蔺先生兴许已被妖孽生吞活剥了。”

“今日救命之恩,蔺某日后必定登门拜谢。”蔺晨望着房梁上不住嘶吼的女妖,又说道,“但前提是,咱们能活过今晚!”

说时迟那时快,女妖血盆巨口再度裂开,一阵腥风之后,蚕丝如飞瀑直下,眼见便要将二人裹挟其中。

蔺晨岂是束手就擒之人?刹那之间,二指拟作咒诀,开灵窍,引业火。一点浅金色火星落在血红蚕丝上,瞬间化作熊熊烈焰,直烧至女妖口腹之中!

萧景琰岂见过这等异法,不由愣住,蔺晨忙不迭拽着他退出房屋。

“着实可怜、可怜啊——”

女妖自房梁跌落,火舌舔舐她的心肝,燃去长发,彻底摧毁了破败房屋里密密匝匝的蚕丝。在一片火海里翻滚,她至死仍旧反复说着意味不明之言,执念之深,令人扼腕。

此地走水,不多时便会被打更巡夜之人发觉,他们留于此地终归解释不清,必得先行离去。蔺晨与萧景琰想到了一处,当即足下御风,扶着萧景琰回了靖王府。

二人悄然去了萧景琰卧房,连列战英也未惊动。蔺晨寻来伤药与布带,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洗伤处,上药包扎。

虽未伤及筋骨,只是破了皮肉,可蔺晨既愧疚,又心痛,一边包扎,一边道歉:“方才情况危机,是我鲁莽了。”

“先生也是为我好,不必愧疚。”萧景琰自不会将这等小伤放在心上,也不愿蔺晨愧疚,蓦然笑道,“如若先生当真过意不去,不如送些百花蜜来,权算作谢过本王救命之恩。”

“好说好说。”蔺晨满口应下,手中不歇,为萧景琰包好伤处,继而俯身,吻在那处布带上。

萧景琰一愣,此刻收回手也不好,不收回也不好,委实尴尬。蔺晨见他这样,猝然揶揄:“你我昨日还同床共枕过,方才也同生共死了,怎么还——”

“那是为破案。”萧景琰抢白。

蔺晨有些苦恼地拿折扇抵住额头,心中叹道,真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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