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米丽的油画

四十八、昨日春来，今朝花谢（上）

 

中秋佳节又至，金陵城内枫叶初红，经得秋风一拂，簌簌飞扬，落得满地嫣红。

今日，若是林殊遗愿达成，梅长苏则也将卸去一身凡尘，重回山中修仙问道。辗转俗世多年，他亦染得满身尘滓。想他从前，每每规劝蔺晨莫对凡夫俗子动真情，而如今，他竟也觉得，那蔺靖二人长相厮守倒是佳话。

蔺晨这等千年灵狐，若是真心寻求益寿延年之法，岂会寻不到？

有关此事，梅长苏从前总是佯装不知，想借寿命之说劝说蔺晨断了俗念。现如今，他终归知晓，凡俗里有些事情，断不开便是断不开，饶是透彻如蔺晨，亦不能堪破。

梅长苏望着苏宅庭院里纷飞的红叶，出神了许久，继而问道：“今日以后，如若冤案昭雪，不知道殿下有意留于金陵，抑或长居山中？”

留于金陵，便是重返尘世，久居山中，等同于抛却前尘。上回华予满月宴时，他方瞧了这一家子一眼，便暗自揣测，萧景琰怕是不再流连凡俗，决心与蔺晨山中长伴了。

此番他故意避开蔺晨，与萧景琰提及去留之事，除却为好友着想，更是为萧景琰寻求退路——如若翻案不成，他有蔺晨庇佑，还能入山避难。

萧景琰叹息良久，终归答道：“金陵繁华，却终归不及山中安宁长久。”

听得此话，梅长苏暗自为至交高兴。二人相视一笑，不再多言。

不多时，有懿旨自宫中传入苏宅。不等那传旨宫人进来，萧景琰已转身离去。现下他乃是无诏入京，自然不能教那宫人瞧见。

梅长苏奉旨入宫，共庆佳节，先行一步。萧景琰有蔺晨相助，随后悄然入宫亦不在话下。

正如梅长苏坦言，萧景琰亦是环环相扣的一截。储君于朝中根基未稳，如若此时贸然出头，重掀旧章，梁帝盛怒之下难保不起杀心。庭生可以附和，可以随众人恳求皇帝重审冤案，却独不能做这出头之人。

此时，他们所缺的，便是一个人敢于正面触碰皇帝禁忌之人，又无所谓成败与生死。即便翻案之事今日不成，萧景琰获罪，蔺晨也必会救他离去。而庭生不行，他身后没有庇护，一旦站出来就再无回头之路。

因而，此事只有委以萧景琰一人，只要蔺晨愿意站在他身后，众人皆无后顾之忧。

明月东升，礼乐渐起，殿下红袖飘扬，如花至荼蘼。

一曲将了，余音绕梁，有一人自丹樨处走入正殿，颀秀削瘦，身姿如松似柏，着朱色朝服步步前来。

梁帝远远见得此人，顿时怒从心间起，凛眉望向殿下。其一，无诏入京，其二，这般招摇不知隐匿身份，明里暗地皆是重罪。

不待皇帝发难，萧景琰已跪拜行礼，继而朗声道：“请父皇重审赤焰冤案，”

他手中紧攥着着一卷布帛，是他以不治眼疾为代价与秦般弱换得的，是梅长苏自那歹毒女子手中周旋而来的，亦是七万冤魂用鲜血著成的，

此话掷地有声，一时之间，殿内鸦雀无声。萧景琰挺直了身姿，抬眼望向殿上主座，面露坚毅，毫无惧色。

短暂沉寂以后，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，竟有朝臣附和重审之说。梅长苏此前游走于各方势力，连通为冤案抱屈之人，为的便是今日一举成事。

凡俗里法不责众，唯独领头之人最危机最甚。可此事领的头之人，身后有能者庇护，自无须旁人担忧。

一番恳切请求，一番咄咄相逼，人心难违，便是梁帝所选储君亦是为此案出头。他孤家寡人，即便乃是王上，亦拗不过人心所向。可怜旧日执掌风云之人，今时竟被逼得退无可退，盛怒之下又生一股悲凉，失足跌下王座，冠冕上一十二毓竞相散落、

梅长苏忽然想起，那年他初入梅岭，救起将死的林殊时，听见寒风中裹挟着七万冤魂的恸哭。

今夜月明星稀，金陵无雨，梅岭无雪，那呼号哀怨的魂魄，终归该散了。

大殿之中，一众人等还在为陛下妥协而庆幸时，萧景琰已兀自离开，也不问路径，便这般信步而行，终归寻到了僻静之处。

分明是夙愿达成，可他偏偏此时无喜无悲地平静起来，只一人落寞地走在宫中，脑海里时而想起故去之人早已泛黄的音容笑貌。

秋风送来一片红叶，正巧落在他手中，萧景琰拈着叶子，抬手望向不远处。原来是蔺晨侧身坐在枫树上，左手拈叶，右手施咒，便见那红叶蝴蝶似的翩跹而去，回旋在萧景琰眼前。

萧景琰再度接了叶子，还未开口，便见树上那人旋身而起，足踏风中红叶，素白衣袂飞扬，与片片嫣红相映，自成一股风流。

既然萧景琰能全身而退，便是事成了。蔺晨冰雪似的剔透，也不多问殿中经过，只说道：“如若想去梅岭祭拜，你我今夜便能启程。”

终归是蔺晨最懂自己，萧景琰勾唇浅笑，微微点头。

是夜，萧景琰褪去朝服，着素装，与蔺晨同往梅岭。不想二人借着蔺晨术法日行千里奔赴此地后，才发觉已被那梅长苏抢先一步。萧景琰到时，梅长苏在当初救起林殊的断崖之下焚香三炷，静默了许久。

如今的梅岭无雪无梅，断崖之下，一株枯死的梅树犹自矗立。萧景琰亦是焚香祭拜，也不曾多言大仇得报冤情昭雪云云，只出神得望着那三炷香，看着火星明灭，看着香灰随风散去。

“终归结束了。”梅长苏垂了眼帘，沉沉叹息，“林殊之愿不日便将达成，苏某也该重归山琅琊中了。”

“只不知小殊去往何方……”火星渐灭，香灰散尽，萧景琰心中莫名寂寥。

蔺晨不愿他伤怀，忙不迭劝慰：“抛却前尘，重获新生，散了执念也未尝不是幸事。”

“散了执念，忘却苦难，自然是幸事。”萧景琰叹罢，稍稍宽慰，欲与蔺晨离去。

不想方要转身，忽间枯死梅树竟抽绿芽，转瞬之间，枝头竟已绽放梅花。

莫名复生的枝头，竟有一朵梅花傲立枝头，继而随风飘落。此情此景映入眼帘，不仅是萧景琰，便是蔺晨、梅长苏这般身怀异能的见了，亦不免愣住。

殷红梅花自枝头飘落，翩跹回旋着，绕萧景琰周身三匝，继而有生命似的顺风一拐，落在梅长苏衣襟上。

“林殊……是林殊——”

原来他未曾投胎转世，未曾离去，未曾抛却前尘往事。他一直徜徉在人间，等着昭雪之日来临。

梅长苏望着掌心里的殷红，喃喃道：“如今，你该离去了。”

看着那朵莫名绽放的红梅复又枯萎，渐趋化作暗红，等到清风过去，徒留齑粉四散而去。

萧景琰望着那渐趋消弭的花，眼中悄然坠下星子。

尘归尘，土归土，该去的去，该留的留。